横县人好读书。
息再从某户窗前过,捡到卷轴,连捡五六天后,他抬头看窗。
怏怏的少年,正在春困,示意息再把书捡走:“我已经不想读了。
”
新皇帝当政五年,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。
一部分人隐去,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,成为官僚。
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。
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,饱读书,性格沉静,又在爱多想的年纪,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,回来就患忧郁病:“真乱。
”
他丧失进取心,又去拜访俛眉子——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。
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,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,反而更加茫然:“真闲。
”
他进退维谷,坐在春光里,看到流民,不禁感伤:“来横县要饭,大错呀。
左冯翊广阔,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。
”
手边一卷风,两卷经,一卷题有“闭心离君,哀时伤世”随笔的受命论,全被他丢到窗外,丢给一个乞丐。
卷是绢帛,轴是香楠,拿到别县出售,能抵几顿饭钱。
“不如做善事。
”荀杉想着,头脑昏沉,第二天竟然病倒,在床上散热。
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,为保独生子的平安,直奔医馆去了,留下两个家奴洒水。
室内静。
只有荀杉的换气声。
窗户笃笃响。
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。
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,以为见到南金化人:“这小弟真可爱……”
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,昨天才在窗边捡书,便消沉了,翻身假寐:“来行乞?我室内的书任你取,只要你进得来。
”
横县人文弱,少有好身手的幼童——息再把住窗,翻入房间。
荀杉吓一跳,忘记病体的沉重:“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?”他开始担心,却接到一个卷轴。
“还你一卷。
”息再笑说,“我读完了,没读懂。
”
博学而失志的荀杉,临时起意,想要教授一个乞丐。
起初他傲慢:“我以为,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。
”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,继续读书。
荀杉便汗颜,坐到案旁,也取一卷。
息再自习字句,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。
不过三两日,息再已经能够倒背,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,暗暗心虚:这类书,自己都嫌枯燥,拿给少于己的息再,像是故意致其难堪。
息再果然吃力。
有时他做不了别的,从日出到日落,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,甚至第二天昏睡,不能早起。
荀杉坐在窗边等,没见共读的乞丐,心中愧疚,便提笔寻摩,给学生做一份注释。
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,看儿子伏案:“我儿的病不治而愈。
”
半月后师生再会。
荀杉将注释拿出,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:他画的很差,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,例山像爬虫,然而各处政区细致,界限分明,以实用性来说,是张完满的地图,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。
“这两处不清楚。
”息再沉吟着,有成人的样子。
“不急。
”荀杉在心中慨叹。
比起神童,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“不厌的人”。
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,让荀杉又佩服,又害怕。
大半年以后,荀杉发现,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。
“我家藏书不说充栋,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,”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,“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。
我为你师,竟不如你。
”
两人吹风。
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,忽然发问:“老师,你现在还觉得‘闭心离君,哀时伤世’吗?”
荀杉脸通红:“快不要说!”
他想起两人初遇时,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,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: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,认定前路晦暗,整日消沉,还生了场病。
后来教学大半春秋,他忙于实事,早忘了感伤,如今息再业成,他登上小丘,觉得十分开阔,再回首往事,仿佛往狭隘处挤,浑身不适。
“我那时是呆,还生病,让你见笑,”荀杉低头又抬头,眼里有恍然色,“你怕我久病,借着读书陪我?”
“自作多情,”息再讥讽地笑,“我不过利用你,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。
”
数月交往,荀杉多少了解息再。
他眼神锐利,容貌惊绝,不治学时,常使办法戏弄人,看人出丑,再静静地抿嘴唇,俨然是个坏小子。
能说得出这样的话,也在荀杉意料之中。
他却掩嘴,搂住息再:“还是多谢你。
”
息再推脱,许久才低声:“你不轻视乞丐,做了善举,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。
世事是乱,却不值得你愁。
如果你实在失望,不要自伤,以后就做个先生。
我想美德如你,一定胜任。
”荀杉愣愣地听,半天才想起应一声“是。
”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:“请教会他。
”
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,难为情的样子。
荀杉气得笑,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:“你这乞丐,你这窭子!”
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,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,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。
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。
独自一人才好清醒。
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,走在横县街上。
浡人中不畏水者,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;不畏凶险者,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;温柔内敛的揺落,则托付给荀杉;另有一个异人,肤白而身长,离开贩子一年,迅速拔高个头,如今像个台柱,息再为他起名“金夬”,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。
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,被训斥:“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,再来找我。
”
息再另有去处。
荀杉曾跟他说:“你想进取,我帮你报县学?”见息再摇头,荀杉笑:“我猜你也不愿。
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,你又不愿去学校,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。
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,鹤发童颜,藏奇书于山崖,每月密会友人,哦,据说都是些贵人。
他肯收你,对你一定有益。
”
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。
又是冬天了。
他沿溪路走,草鞋沾水,冷得刺骨。
溪路尽处干涸,两排枯木,之后是石滩。
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,岩下有一座小庐。
由于四下安静,息再不用走近,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:“嗬!皇后真的打了公主?公主多少岁,三岁?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?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,错怪到公主身上。
”
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。
息再皱眉。
且因胸口刺痛,他想返回。
编铃一样的声音,缓缓响起:“自从那场生日宴,皇后就不好了。
她性子本来古怪,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。
公主挨打可怜,皇后混沌,唉,皇后也可怜。
”
说话人是个童子,至多是个少年。
鬼使神差的,息再驻足聆听。
“我祖父让我慎言,我父亲作画不语,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。
今早我问灵龟,灵龟吐数二,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,我想,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,才符合灵龟预言。
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。
”
“千年!你奉承我!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,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。
”
“我单单拜访你,不行吗?”
老少两人这才笑开。
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,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。
老人顺气:“咳,怎么?”
息再没有打招呼,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:六岁的千年,穿拖地长衣,怀抱风车,腰带缀枸实,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。
息再走近:“其实,我来求学,请俛眉子教。
”风车突然摆叶,辘辘地转起,向息再送风。
“啊呀,甘木风车……”
千年诧异,再看息再:年纪尚小,姿容盛大,越近,越能得其锋芒。
深冬,息再由千年说情,在俛眉子处读书。
两人也成了朋友。
息再没忌惮过谁,却对千年产生忌惮。
千年偶然来一回,被他追问:“你年幼,却过分聪明,难道吃了什么妙药?”便哭笑不得:“你好奇我,不如我好奇你。
”
两人早慧,心智相当,第一次遇到对手。
“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。
”
息再倒挂入岩壁,帮俛眉子拿书:“你想吃?”
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:“我不吃,我宁可愚昧着,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。
”他讲起宫中事:“皇帝残忍,皇后昏昧,宗室子逐渐长大,各个都像野兽。
善人在饲虎,恶人捧简牍,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?”
才及人腰的小孩,说着沉重的话,脸皱成一团。
息再听笑了:“你快快长大,做个贤人,救国民于水火吧。
”
这时,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。
两人的对话被打断。
千年不吭声,看息再走远,掏出甘木风车。
风车欲转不转。
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:“难道是我错了?”
“不过,若我是你,能坐车,能言论,衣食无忧,还有志向,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,虚度光阴,”息再忽然折回,还挽着俛眉子,“你有过人处,却不善用,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,到了十六岁,或六十岁,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。
”
岩墙下起大风。
甘木风车飞快地转。
千年微微张嘴,愤怒让他赤红双颊:“那么你呢,你高谈阔论,又能做到什么?”他忽然不说话,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。
数日相处,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,竟忘记了道理:原本一个无家、无双亲的小孩,在后梁境内,像在泥沼里,不堕落已经万幸,想翻身难上加难,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。
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,对息再低头:“是我失言,我要求你做什么呢。
”两人默然。
之后,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,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。
老人扯息再的耳朵:“来,你为我解释‘这种人的住处’。
”
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,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:“不要求我做什么……”
他收获千年的善意,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,有些不快。
“千年随和,毕竟是公冶氏少子,未来要当国师,要为一朝君臣指路。
你能被他留意,已经万幸,竟还与他闹不愉快。
我看出来了,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,总想登天!打水去,我要洗浴,”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,又补上一句,“你读书,交友,尽是傍我之后的事,好好孝敬义公。
”
俛眉子是个才隐士,更是个俗人。
初见息再,听完他的所请,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:“你向我求学,可以,作为交换,你能给我什么呢?”
见息再不语,老人揉着手腿:“喏,你不想付出,又想读书,天下哪有这种好事?若有这种好事,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。
小儿,我见你瘦而不癯,想必吃了不少苦,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?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,要这么想,就有骨气些,从我屋里出去。
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。
”
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。
他险些走了,终于还是屈身:“我可以照顾你起居。
”
“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。
你的样貌虽然不差,但身段不行。
”俛眉子腆脸,像个流氓。
息再忍耐着:“我可以为你扬名。
”
“你为我扬名,前提你要扬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