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青年男女并肩站在广阔的田野上。
极目难尽的群山底之下,沉睡初醒的庙稿村映在惨淡的鱼肚白中,乡亲们曾有的善良和宽容、勇敢与互助,在趋炎附势的悠久岁月中渐次萎靡。
乡亲们聚集在罗家大院前的空坝,他们麻木地站在晨风中,被笼罩在罗大爷的威风里,现场一片郁闷。
以前,也有武林人士找上门来,但谁都经不住罗大爷三招两式,就铩羽而归,这两个青年乳臭未干,尤其是那个姑娘,脸上还带着三分稚气,乡亲们觉得胜负似乎不用猜测。
身形魁梧的罗大爷握紧铁拳站在门前,十来个罗家护院手执刀剑排在身后,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。
两个青年从晨曦中走来。
“昨晚装神弄鬼的是哪位?”
罗大爷问得客气,杀机隐现。
“是我!”
姑娘毫不示弱地盯着罗大爷:
“烧你柴屋,给你警告!”
罗大爷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量:
“赵幺娃的旧账,你们想怎么算?”
姑娘的话终于变多了一些,但语气依然森冷:
“在你眼里,赵幺娃父子两条人命,真的分文不值吗?”
罗大爷义正言辞:
“赵幺娃盗窃在先,赵老爹偷袭在后,他们不死,天理何存?”
“在你田里面捞些山洪带来的小鱼小虾,也算偷盗?就算这是偷,也轮不到你来管,你是不是太霸道了?!”
姑娘冷峻地盯着罗大爷。
罗大爷昂然言道:
“贼酋巨盗,皆是由顺手牵羊、小偷小摸开始,为了世道人心,为了……”
“该死!罗德水,你太狠了!”
一直未曾开口的青年突发厉声:
“我最讨厌以侠义自居的家伙,最恨自以为代表公道正义的人!扪心自问,你的所作所为真能代表弱者、代表天意,是在替天行道吗?”
罗大爷反唇相讥:
“你又是谁,赵幺娃的事与你何干?”
“我虽不认识他,但我在路上听人说起过他们父子俩,我也曾是个苦孩子,你就当我是赵幺娃。
你活在世上,不知还有多少像赵幺娃这样的可怜人遭受戕害!”
青年遥指那片凄清的乱葬岗:
“如果你死了,该不该埋在那里,或者丢到荒野喂狗?”
罗大爷冷笑一声:
“就算如此,那又怎样?难道你没听过罗某人的手段……”
青年淡淡一笑,竟跟姑娘闲谈起来:
“一路之上,怎么尽是些眼高手低之辈?”
罗大爷气不打一处来,他展开一套形意拳,旋风般围着青年疾转,越转越急,试图在眼花缭乱中寻得空档,将青年一掌击毙。
可罗大爷转了几圈,才发现自己根本无从痛施杀手。
习武之人和武林中人之间,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青年犹如巨浪中的小舟,任凭风骤浪急,看似惊险百出,实则毫发未损,他稳稳地站在暴风中心,一任狂风身外盘旋。
罗大爷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,一旦出手就会遭到猛烈反击,犹豫再三,他还是不敢放手一搏。
冷眼看着罗大爷转了十数圈,青年叹息:
“全是一些花拳绣腿,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练的?”
罗大爷浑身一颤,终于停止了这种徒劳无功的苦累,他喝下两口酒,架势骤变,由形意拳改作醉八仙掌。
点、盖、劈、插、刁五式连环,向前冲撞,看似进攻凶猛,每临敌身,偏偏又自动缩回,怯意顿生。
青年依然静若松柏,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,唯有双目精光闪烁,猎鹰般牢牢锁定对手,待罗大爷以一记炮拳攻击时,他略微进身,与罗大爷粗壮的胳膊搭在一处。
两人胶着在一起,时而像推磨,时而似摔跤,纠缠片刻,旁人看出了一丝端倪,罗大爷鼻息吁吁,青年气定神闲。
技巧怎么样,旁人看不出,单论体力,罗大爷颇有不如。
青年借着罗大爷一推之力飘移两步:
“黔驴之技,不过如此。
罗德水,我要跟你算账了!”
忽然之间,青年身体一躬,很随意地向前扑至。
罗大爷见状急退,谁料前足尖已被对方踏住,就在他重心已移、身体将倾的一刹那,青年的重拳命中心窝。
“脚踏中门夺敌位,纵是神仙也难防。
”
姑娘一改冰冷如霜之态,大声喝彩:
“这才是随心所欲、临机而动的武道!”
仅此一招,威风八面、从来不倒的罗大爷颓然倒下,倒在对他敬若神明的罗家护院面前,他弯腰趴在地上,剧烈的疼痛刺激神经,使他双脚失去控制,不由自主地乱抖于骚臭的尿水中。
乡亲们的脸上出现各种表情,空坝上寂静无声。
青年转向坟山,拱手道:
“赵老爹、赵幺娃,我要跟姓罗的彻底清算了……”
这时罗家护院们突然间冲上来亮出刀枪,团团围定那青年。
青年振声道:
“冤有头、债有主,你们用不着枉送性命。
”
“先杀我们!”
罗家护院们红着眼,一副不死不休的倔强劲头。
罗大爷咬牙强撑:
“你们……让开,我不死,他就不会甘休。
你们……不是他的对手,不……能……白送性命……”
“你要动手,除非踩过我们的尸体!”
这些由江湖草寇组成了罗家护院,此刻竟然表现出豪侠尚义。
青年无疑受到某种震动,他看着这些不畏死的汉子,没有做声。
“留得青山在、不怕没柴烧,你们都死了,将来谁替他报仇?”
姑娘冷笑,丢下一句异常阴狠的话:
“你们都冲上来把,我一举屠尽你们,省事不少!”
说着,姑娘也喝下一口酒,刹那间,冷森森的寒气似乎将漫天霜雪映入众人眼帘,恐惧令每张脸都惨白发青。
罗大爷阅历颇丰,他听说过这个功法,忽然间,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,这姑娘肯定是“吃、喝、嫖、赌、抽”中的水映霜,那青年应该是尤镇岳。
面对这些正统的武林中人,作为江湖草寇的己方,除了认输,还能有什么办法?且不论五湖水寨毒术天下无双,单是五位寨主刺杀宁王全身而退,已经让人闻之丧胆了。
“你们快撤……”
罗大爷嘴唇颤抖。
罗家护院不为所动,大有活在一处、死作一堆的气势。
既然大伙不听,罗大爷只有抡起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。
正在这时,人群中发出凄厉而惶恐的惊叫,来自一个乡下孩子。
叫声中没有后天的恨意和对死亡的快感,只有来自本能的同情和怜悯,孩子的父母兄妹都在他身边,但谁也没有出声呵斥。
围观的乡亲们一齐望着寒意迸发的水映霜,他们心软了,这些人不善作假,他们心里的想法全部都映在闪亮的眸子中。
“你还不如那个孩子!”
水映霜瞬步上前,一脚踢飞正欲自尽的罗大爷:
“记住,今天是这个孩子救了你。
”
水映霜又望了眼表情凝重的乡亲,以及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,旋即与尤镇岳走出了众人惊愕的视线。
聚集的乡亲们带着近似木然的神情默默散开,空坝上只剩下隐隐的啜泣声……
罗大爷惨遭挫败的消息不胫而走。
尤弈棋和水映霜回到客栈,乡亲们的态度变得敬而远之,没有人敢在他们身边逗留,水映霜微微一笑,她知道乡亲们在怕什么。
尤镇岳刚说自己饿了,店主就亲自送来几样精致的荤菜,油酥麻雀、腊猪头和烟熏狗肉,加上鲫鱼汤,这是小店里能拿出手的最好东西了。
店主摆好筷子,低声道:
“这是本店孝敬两位英雄的,不收钱。
”
说完,店主迅速四下一瞅,像耗子一样地溜开了。
水映霜浅浅一笑:
“这些人的胆子真小。
”
尤镇岳只顾往嘴里扒饭:
“没想到你竟然饶了他,若是我一定杀了他!”
水映霜夹了只麻雀给尤镇岳:
“赵幺娃不会白死的,我还要留下来看看。
”
“对呀!要是我们前脚刚走,他就在后边胡乱报复,那不是好事没做成,反而害了这里的乡亲吗?”
尤镇岳恍然大悟,将碗放下:
“他如果敢把怒气发泄到乡亲们头上,我一杵砸碎他脑袋!”
黄昏,尤镇岳二人在庙稿村转了一周后,来到罗家大院前。
宽敞的空坝上冷清异常,往日的晚练没有如期进行,只有几个脏兮兮的顽童在地上过家家。
夕阳下,这些孩子正在虚幻的想象中大宴宾客,为匮乏的生活增添一丝信心和希望。
幼稚的口中报出的菜名,不过是回锅肉、蛋炒饭之类的油腻之物,饥渴的岁月里,这就是他们所能想像,而且朝思暮想的山珍海味。
此情此景,让水映霜想起了赵幺娃,为了解馋,为了几条泥鳅小鱼,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。
当罗大爷豢养的看家狗都有肉骨头啃的时候,庙稿村多数乡亲却过着清汤野菜也难饱的生活。
叹耕织者终年劳累,却换不来一时温饱。
公子王孙荒淫无度,只因生得个好地方。
所谓命有不同,难道这就是他娘的天道?不平之意冲腾胸臆,尤镇岳走向孩子们:
“你们想不想吃肉?”
“想!”
孩子们异口同声。
一个孩子咽了一口馋涎:
“前年我喝过一回肉汤,还是我娘卖了我大姐,还债的时候……”
水映霜听不下去了,她心里发酸。
尤镇岳脸色复杂而沉重:
“小兄弟,你多邀些伙伴